星期三, 7月 18, 2007

鄭丰(陳宇慧) - 我的童年.我的武俠









我的童年.我的武俠

鄭丰  (20070717)

我和父親兄弟一樣,深愛金庸的武俠小說,對一般女生喜歡的愛情小說就興趣缺缺,覺得那些愛得死去活來的情節既肉麻又不切實際。漫畫也只愛看男性或中性的漫畫如小叮噹(現稱哆啦A夢)、好小子、破案英雄、城市獵人、手塚治虫的漫畫如原子小金剛、怪醫秦博士、三眼童子、隱身童子等,一般女生喜歡的少女漫畫就看得頭昏眼花,覺得裏面花朵太多,男生腿太長,女生眼睛太大,眼中星星太多,實在看不習慣。

大宅.頑童


我們小時候是爬樹爬牆長大的。我們那時住在公公(浙江人的習俗,我們稱祖父為公公,祖母為婆婆)留下的副總統官邸,位於仁愛路三段空軍總部對面,房子很大,據說有三百多坪。年幼時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住在那麼大的宅子裏,記得那時學校常常做家庭調查,要填家中有多少人口,住屋面積有多大。我們總是很苦惱,別的小朋友都填十幾坪、幾十坪,我們卻得寫三百坪,總覺得有些不大對頭。有時調查表還會問家中有幾個房間,這就更頭痛了,因為我們從來也數不清那宅子究竟有多少間房間。一樓的大飯廳用屏風隔成兩半,算一間還是兩間?後院獨棟的儲藏室共有三個門,算幾間?其餘臥房、客房、起坐間、秘書房、副官房、衛士房、佣人房、車房、洗衣房、儲藏室、地下室,還有很多無以名之的房間,真是數也數不清。
但那座大宅子對小孩來說實在是再有趣不過了:玩躲貓貓時有無盡的躲藏處,玩捉人時有無數的秘道,還有許多似乎專為小孩長成、非常好爬的樹,另加幾道容易落腳、特別好爬的牆。曾幾何時,牆高院廣、門庭赫奕的「官邸」,在一群頑童眼中直成了讓我們盡情玩轉的大遊樂場。我是家中較小的孩子,懂事時哥哥們早已將整棟房子的內外都探索遍了,知道怎麼從側屋旁的細道爬上後院儲藏室的屋頂,怎麼從儲藏室的屋頂爬上四層樓高的水塔,又怎麼從水塔爬上主屋的屋頂,去摸從隔著仁愛路的空軍總部遙望才能看到的綠色屋瓦。

屋子的前面有個大院子,水泥地,我們管它叫「前花園」。前花園是我們騎腳踏車、打球、玩抓人和K打的地方。所有孩子都是在前花園裏學會騎腳踏車的。最開始時騎後面裝有兩個輔助輪的「四輪車」,騎慣後拆掉一個,之後再拆掉另一個,就學會騎腳踏車了。我們最常打的球是躲避球;衛士房外有個籃球架,我們大一點後也愛打籃球。然而印象最深的則是「棒球」。那時太小,打棒球從來不用球棒,投手就「投」滾地球,打者蹲在地上用手把球打出去,球一滾就趕快跑壘。一壘是正門樓梯旁的高台,二壘是水泥地分界線的交叉點,三壘是大鐵門的門閂。過年過節時孃孃姑媽姑爹叔叔嬸嬸都來家裏吃晚飯,堂表兄弟姊妹加起來總有十來人,吃過晚飯後我們總愛在前花園玩抓人或K打。抓人這遊戲比較普遍,一般小孩大約都玩過,就是一個人當「鬼」,到處跑去追其他的小孩,碰到就算「抓」到了。說K打大約沒人知道那是什麼遊戲,我也不大會解釋。總之我們用大門口旁的小鐵門做「殿」,一個人做鬼,蒙眼趴在殿上數到十,其它人就趕緊躲起來。鬼的工作是到處找人,看到某人之後大叫一聲:「我看到某某了!」趕緊跑去拍一下殿,某某就「死」了。其他人的目標,就是從四面八方悄沒聲息地接近殿,不讓鬼看到,並趁鬼不注意時衝過去比鬼早一步拍一下殿,喊一聲「K打」,這樣就「活」了。最後所有「死」的小朋友玩黑白黑白,決定誰是下一個鬼。K打是我們玩得最多,樂此不疲的遊戲。不知道這遊戲是我們自己發明的,還是從別處學來的?也不曉得世上是不是還有別的小朋友玩過類似的遊戲?

主屋旁有條長長直直的通道連接前後兩個花園,我們最愛在那裏飛快地騎腳踏車。家裏總養著大狼狗,多半關在後院,有個木柵門欄著。狼狗一看到我們騎車過來就趴在木柵門上又跳又叫,希望我們放牠出來一起玩。我們那時家裏總養著大狼狗,外加兩隻小狗和兩隻貓,熱鬧非常。

負責飼養大狼狗的是自少年起便跟隨公公東征西討的侍衛冉廣銀先生,因曾任副官的職位,我們小孩都稱他「副官」而不知其名。副官力大如牛,家中任何重物他都可以輕易扛起。那時他負責駕駛家中一輛帆布頂、車身漆成淺藍色的軍用吉普車,開動時聲音很大,坐在上面顛簸得很厲害,當年開在台北街頭可說十分拉風。我們那時常常坐副官開的吉普車上下學。副官聲音宏亮,為人和氣熱絡,臉上總帶著微笑,我三哥跟他最要好。公公婆婆去世後,副官仍跟著我父親母親,比家人還要親厚。寫這篇文章時,副官剛剛過世了,享年八十五歲。童年的許多回憶,似乎也隨著家中老人的離逝而更難以拾掇了。

後面的院子叫後花園,有一片草地和一道水泥路,一條石板路。園子周圍種了一排高大的百千層樹。我們小時候一直相信紙就是用百千層的樹皮做的,常常剝下一層層的樹皮拿回屋裏,試圖在上面寫字,卻怎都寫不上去,但是仍然對樹皮造紙的說法深信不疑。百千層的葉子兩頭尖尖的,折一下後會散發出奇異的香味。那時我們幾個年紀小的太矮摘不到樹葉,就只能撿地上轉黃落下的百千層葉子來聞,味道就不那麼香了。看到哥哥姊姊們一伸手就能摘到碧綠的葉子,就覺得很羨慕。

前後花園都有泥土草地,並有不少裝飾用的大石頭和石板地。我們常常趴在地上側頭尋找石縫中的癩蛤蟆。哥哥們教我抓蛤蟆時要抓牠頭的兩側,才不會碰到牠背上的毒囊,據說毒囊中藏有毒汁,沾到了手會起水泡。他們還教我怎樣「催眠」蛤蟆:讓蛤蟆躺在地上,用手指輕搔牠白白軟軟的肚子,過一下蛤蟆就僵住不動了,不知是真的睡著了,還是在裝死意圖騙過我們?不久蛤蟆就會翻身起來,一跳一跳去了。我們還喜歡掀開石板看看下面藏著什麼奇怪蟲子;通常能找到小甲蟲、蚯蚓、蜈蚣等等,用樹枝挑起來玩,因此練就了我一個小女孩自幼就不怕抓蛤蟆、不怕摸蟲子的「特異功能」。

另一個專長是爬樹。我記得我的爬樹功夫是二哥親自傳授的,那時大約五六歲吧,剛剛夠高,二哥一步步教我爬前花園中「最簡單的樹」,左腳該踩在哪個樹突上,右手該抓住哪根樹枝,右腳又該如何踩上枝椏。第一次爬上那樹時感到得意非常,上上下下反覆爬了許多次,直到完全熟悉為止。從此養成了我每看到樹就會想該如何爬上去的習慣,直到成年後才改掉了。

爬樹之外我們也爬水塔、爬圍牆。後院旁有個曬衣場,場旁是前面說過的儲藏室,儲藏室上就是高高的水塔。水塔邊上有一排凸出來U字型的鐵把,我們就是攀著那排鐵把爬上水塔,爬時低頭看看還滿可怕的。爬得夠高時,可以直接跳上相隔半公尺的主屋屋頂。整棟房子都有圍牆,為了防小偷,圍牆上端都埋了碎玻璃,還裝了一排生刺的鐵絲網。但是我們就是有辦法從靠近牆的各種樹爬到圍牆上,踩碎玻璃,扶著鐵絲網,沿著圍牆繞屋一周,也不會受傷,可見這些設置根本防不了小偷。

曬衣場與後花園相隔處有道石牆,那是大家公認最好爬的牆,因為那牆是由鏤空的磚塊砌成的,有很多小洞可以落腳。我好像一二年級就會爬那牆了,還敢在一層樓高、只有約十公分寬的石牆上行走。現在回想起來,我們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成天在那大屋裏爬樹爬牆、爬高爬低,都是十分危險的事,竟然不曾發生任何嚴重意外,真可說是奇蹟。

如果說武林高手飛簷走壁,我們小時候屋頂上過、水塔爬過、牆壁走過,即使說不上輕功高強,也可算頗有膽量吧。



我的童年.我的武俠 2之2

鄭丰(武俠小說「天觀雙俠」作者)  (20070718)

書香世家

自從我的武俠小說「天觀雙俠」得獎出版後,很多人奇怪我怎麼會去寫武俠,寫武俠這回事顯然跟我的性別(女生)、年齡(33歲)、工作(投資銀行)、家庭(出身所謂世家、現有四個子女)全不搭調,讓人不能不感到古怪突兀。老實說,我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硬要說出個道理,大約也只能從秉性天生和童年記憶的片段去找尋答案吧。


先說秉性天生:這不是太難懂的道理,就是「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我的老外公譚延闓,也就是我婆婆的父親,五歲入私塾,十一歲被皇帝的老師翁同龢稱為奇才,二十四歲在開封考會試第一,官授翰林編修。他不但會寫文章,更寫得一手好字,號稱清代之後寫顏真卿楷書無出其右的大家。我婆婆譚祥年幼時聰慧過人,通曉詩詞;其兄譚伯羽(我們稱大舅公)雅善丹青,每次來到家裏,總愛在樓下大飯廳的圓桌上鋪開巨大的宣紙,興致勃勃地磨墨寫字。其妹譚韻也喜好文墨,為人風趣好談,年老猶筆耕不輟,我曾看過她自己寫著好玩的白話短篇小品,趣味盎然。
如果家族中有雅善文墨的基因,多多少少也會傳下一些吧;我自幼喜歡看書,喜歡拿筆塗塗抹抹,只要手邊有筆有紙就感到很安心很滿足。後來才發現這樣的愛好不但在兄弟中是特例,在同儕中也屬少見,大約就是先輩的基因使然吧?所謂「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如果我的祖先中有考過會元的書法大家,傳到這一代既無吟詩作對之雅,更無文墨書畫之才,充其量只有寫寫武俠小說的能耐,不但難感光榮,還該覺得愧對先人才是。

些許鳳毛鱗爪、不成氣候的文才或許傳自祖先,專寫武俠就該是後天的薰陶了。我對從小生長的仁愛路官邸的回憶,幾乎全是飛簷走壁、騎車打球、抓蛙挖蟲一類的玩意,加上跟著哥哥們學跆拳道、劍道、游泳,玩抓人、K打、棒球,基本上所有男孩子的遊戲和運動我都跟著做,從來不知道許多其他的女孩子並不是這樣長大的。大多數的女孩子玩家家酒,玩洋娃娃,穿著漂亮小裙子和小皮鞋,沒想過樹是可以爬的。我長大後看到有的小女生怕貓怕狗,見到蛤蟆尖叫,見到毛蟲逃跑,玩躲避球時不但接不到球,更躲不了球,總是一下子就被打出場,才知道原來世界上有這樣的女生,而且很多的女生都是這樣的。一切嬌嬌滴滴、弱不禁風的女性特質,在我的童年中是絕對缺乏的。

除此之外,我小時候愛看的書也偏向男性化。我和父親兄弟一樣,深愛金庸的武俠小說,對一般女生喜歡的愛情小說就興趣缺缺,覺得那些愛得死去活來的情節既肉麻又不切實際。漫畫也只愛看男性或中性的漫畫如小叮噹(現稱哆啦A夢)、好小子、破案英雄、城市獵人、手塚治虫的漫畫如原子小金剛、怪醫秦博士、三眼童子、隱身童子等,一般女生喜歡的少女漫畫就看得頭昏眼花,覺得裏面花朵太多,男生腿太長,女生眼睛太大,眼中星星太多,實在看不習慣。

有這樣的童年經驗,我似乎自然而然便能融入一般認為屬於男性的武俠世界。武俠世界對我來說是非常親切自然的,可能因為在兩性的光譜上,我是站在非常中間的位置吧。

男與女.俠與情

有人說武俠作家至少也該是男性,畢竟武俠世界充滿刀光劍影、壯志豪情、勇武比鬥、爭鋒稱雄,這些都是男性世界的專利,女性不應擅自闖入。在一百年前的觀念,很多職業也是公認女性不宜的,如醫生、律師、軍人、從政、科學家等等。現今已有極多女性從事這些職業,跟男性平起平坐,不但得到事業上的成就和滿足,更受到社會的普遍尊重,也就不會再有人問「你是女性,為何會去從政或做醫生律師」這樣的問題了。我想在今日性別界線和刻板印象越來越模糊的進步趨勢下,不論男生女生,最重要的是有選擇的自由,有追求一切可能的自由,有大膽探索不同領域、不被刻板印象所桎梏的自由。

我感覺很幸運的是,身為一個女生,卻有機會在十分男性化或說中性化的家庭中長大,讓我能非常開放地去了解並接受另一性的喜好和心理,能衷心欣賞豪壯的氣度以及激昂的俠情。其實男性女性的心靈中該有極多相通的共識,畢竟男人女人都是人,相同處絕對多過相異處,而這些相同處就是人性。武俠小說或任何小說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其對人性的闡釋描述,能將「人」的故事寫得精采深刻,打動人心。

因此我竊想,與其探問為什麼一個女生會喜愛武俠,或許應先想想一般人喜歡武俠是喜歡它的什麼地方,再想想女生能不能基於同樣的理由喜歡武俠。

我喜歡武俠,首先是因為它著重「俠義」的描寫。那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精神,在應當出手助人時二話不說,就奮不顧身地跳進去解危濟難,無怨無悔。即使現實中一般人不一定能做得到,或許沒有打抱不平的條件,或許沒有仗義執言的勇氣,但仍可以心嚮往之;看到武俠小說中的人物幹下種種豪俠爽快的義舉,忍不住便要擊節讚賞,大呼痛快。

其次,我喜歡武俠世界中幻想的空間。武俠小說雖然大多有歷史背景,發生在真實的三山五岳、草莽江湖、水陸重鎮,各門各派的功夫如少林派、太極拳、譚腿等也確實存在,但武俠仍有很大的自由發揮空間。「武林」和「江湖」的概念,讓武俠小說中的人物跳脫出官府律令的轄治,自成體系。武俠世界中門有門法,幫有幫規,武林有武林道義,江湖有江湖規矩。在這樣的架構下,作者可以天馬行空地創造各種各樣的門派,各種各樣的武功,各種各樣的人物。門派之間可以攜手合作,可以彼此爭雄,可以互相報復。武功可以憑空想像,除了各種玄妙的內功之外,還有掌法、拳法、指法、腿法、輕功、點穴、毒術;兵器可也不少,刀、槍、劍、矛、斧、鞭、弓、棍、叉外加各種暗器,不一而足。人物就更多樣了:可以有少年輕狂的俠客,圓滑老練的奸雄,瀟灑倜儻的才子,才色雙全的佳人,深藏不露的老頭,粗魯莽撞的後生,行止飄逸的道士,道行高深的和尚……總之武俠世界中的各種可能性是極為多元的,武俠世界既不離真實太遠,又擁有極寬廣的幻想空間,這是非常有趣的一個世界。

最後,我喜歡武俠中對「情」的描寫。俠客大多是至情至性的人,表現在人際關係上,就是發自內心的親情,兩肋插刀的友情,生死不渝的愛情,壯闊不羈的豪情。至情至性總是動人的,在人情日漸淡薄疏闊的現代社會中,能看到一些真性情的表達,是件令人快慰的事。

我相信俠義、幻想、至情這三樣,對男性女性都應同樣具有吸引力。許多武俠迷深愛武俠,相信都離不開這幾個因素,而女性自然也能基於同樣的理由喜歡武俠。當然,我也承認有些武俠小說偏重打殺血腥的場面,那些我並不喜歡,其他女性可能也不喜歡,許多男性可能也未必喜歡。今日公認的武俠宗師金庸的小說中並沒有渲染血腥暴力,文字典雅潔淨,內容溫和平實,卻風靡全球,為數代華人所熱愛,可見武俠中原可有一片乾淨的園地。人類社會不斷進步,人們離古代的野蠻行徑越來越遙遠,追求的趣味也會越來越精緻高尚。武俠要能吸引現代人,想必也得跟著進步,從無謂的爭鬥打殺、偏見對立中提升到對理想境界的追求,提升到對人性的描述。我雖功力有限,寫不出什麼有深度的作品,但仍心嚮往之,期盼自己的武俠小說能夠闡述俠義精神,發揮幻想空間,寫出動人至情。

男女俠情,都是跟人生存息息相關的題目。無謂性別,不分老少,都可以從武俠中找到自己喜愛的元素。如果未來有一日人們對女生熱愛武俠、男生熱愛言情都能以平常心看待,覺得再正常自然不過,或許就表示人們心中的性別界線和刻板印象都更褪色了些,我們社會的胸襟和包容度也更寬廣了一些。願這一日快快來臨!

(本文摘刊自奇幻基地近日出版的武俠小說「天觀雙俠」第一卷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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